2012年5月18日 星期五

悼念陳庚辛先生

(05-18-2012陳儀深)
(陳庚辛先生,左側正襟危坐)

19619月「蘇東啟政治案件」主角之一的陳庚辛先生去世了。蘇案是戒嚴時期國民黨在台灣炮製的最大宗的台獨案,最後判決結果50個人之中有4位無期徒刑,包括蘇東啟、張茂鐘、詹益仁、陳庚辛。雲林縣議員蘇東啟是案頭,張茂鐘是虎尾黃金戲院管理員,詹益仁是虎尾國際照相館老闆,陳庚辛則是駐紮在莿桐饒平1074部隊第二營第六連的上等兵。
由於蘇案的特色是同年三月九日部隊移防前夕一場流產的武裝革命,判刑最重的16人中有7位是1074部隊的台籍兵,其中陳庚辛張茂鐘詹益仁認識最早,接觸最頻,可以說是「虎尾團隊」與台籍充員兵之間的橋樑。怪不得初判死刑的除了蘇、張外,還有陳庚辛,幸經國際救援的壓力,(1963925)才把三人改判無期徒刑。
由於蘇案被判決的50人之中大約半數是冤枉牽連,不論就「革命」或「叛亂」而言都包含著虛擬與真實,說明這個真相並不是對蘇案相關前輩不敬,相反地,正好凸顯國民黨利用戒嚴體制炮製政治案件的荒謬性。
在那白色恐怖的時代,即使是冤枉牽連而不是真正投入反抗的受刑人,都遭受國家暴力與牢獄之災,等於是代替所有台灣人受苦受難;真正投入反抗卻因種種條件不足而失敗的,乃是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,為台灣人樹立反抗的精神典範,值得我們的懷念與尊敬。
可惜的是,公元2000年我在進行蘇案口訪的過程中,陳庚辛先生是住得最近(同在南港)卻最難接近的對象,蘇治芬女士曾經幫我遊說,先生原已答應受訪,仍在最後關頭退卻。這從口述歷史理論或創傷文學經驗而言是可以理解。是一種「近鄉情怯」、「不忍回顧」的心理?或是事件當時曾經與人締結「不能說」的誓約?不過對歷史書寫而言,終究是一樁缺憾。
先生安息吧,別人不會再勉強您說故事了,且把缺憾——還諸天地。


版主:陳庚辛先生1961年駐紮莿桐樹仔腳海軍陸戰隊1074部隊的充員兵,他不吹噓「海陸仔」有多麼神勇,談起自己擁有不少良田的家世,父親曾經「整過」戲班,所以他從小耳濡目染,跟著學了正統的掌中戲。他翻出昔日的剪報,他論述台灣布袋戲的文章。隨即用空手為我們示範「扮仙」。食指當偶首、拇指和中指變成戲偶的雙手。沒有音樂,他用標準的北管唱腔清唱,用靈活的舌頭,口技般替代板鼓、行板和鑼鏘聲,手掌節奏地顯出戲偶的身形與動態,左手指頭在右掌下,做出戲偶的台步動作。眼前的他回到了少年,也呈現了細膩、豐富的感情,以及多才多藝的天分。他不會是衝動的武夫,更不是盲目的附從者。
他說,那個年代革命起義,一失敗就會砍頭,雖然心裡害怕,但決定走這樣的路,當然也有所覺悟。他和張茂鐘的台獨主張一見如故,然後他自己在部隊中吸收、發展了一百多位的同志。要利用1074部隊在196139日移防的時機,搶奪槍械,趁機起義,這些計畫也都有他的智謀。可惜後來事跡敗露,加上雷震案,而牽連了四百多人被當局逮捕。蘇東啟案,應該可稱之為「1074部隊三九起義事件」,歷史研究者大多聚焦在蘇東啟的事蹟,而忽略了「基層」的充員兵如何集結對抗當局的力量。
他說,當年有人出賣同志,其中的曲折和秘辛他不想講,因為當事者還在世,他不想傷害當事人;等到適當的時刻,他會公開他知道的秘辛。
20124月,大腸癌將他帶離了人世。但是,他空掌模擬戲偶的表演、他月旦政治人物的聲調,永遠活在我的生命裡。他從一張歷史照片中走出來和我認識,現在又走進了我第一次認識他的照片裡,那張泰源監獄的照片,也成為台灣歷史不可缺少的圖像。(05-10-2012蔡宏明)
陳庚辛的父親,是台北大地主,家境富裕,每逢農作秋收都要演戲酬神,共餉鄰里,陳庚辛自小聰明伶俐,頗得父寵,所以,沒有讓他務農,每回演戲酬神時,他也總愛有樣學樣的模仿,父親見狀就讓他去學布袋戲,未料,布袋戲的絕活,成為獄中鼓舞難友最珍貴的精神糧食,每憶及此景,他仍會手足舞蹈的比劃一番。他在困境當中,仍心繫難友們,苦思如何鼓舞大家,不要喪志。
被關那年,他23歲,前年重返景美看守所參觀白色恐怖主題展,他說:「不後悔為追求台灣獨立入獄!」想起當年勇,他說:「為了台灣,我什麼都願意做!」此所以1964年從綠島移監至台東東河鄉「泰源感訓監獄」後又密謀起義,1970年年初響應彭明敏在國外發表「台灣人民自救宣言」,發動「泰源事件」。
庚辛叔每次跟我說話時,臉上都掛著笑,好似他說的每一件都是最稀鬆平常的小事,包括講述在偵訊時受到的刑求,我回想起來卻有如電影劇中的嚴刑拷打逼供情節----十個手指頭被用大頭針刺指甲縫;十個指頭被套上銅環,被通電電擊後,人會向後仰倒,手指扭屈到無法伸展,吃飯時無法握筷;半夜被叫醒挖土恐嚇要被活埋…。但,我爸爸卻甚少跟我談獄中刑求的事,嘗詢問為何?父親淡淡的告訴我:因為,他擔心台灣人會因而驚懼於殘暴,而不敢挺身反抗暴政。但庚辛叔將刑求視為平常事,這是台灣人的勇敢與用心。(04-28-2012蘇勳璧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