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台灣已經戒嚴三四十年了,台灣要民主,一定要做到一件事,解除戒嚴令」
1986年,您跟幾個朋友,在斗室裡,討論出「反對戒嚴運動」,定名為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,當時民進黨尚未成立,黨外力量分散,「反對戒嚴」又是直接挑戰最高權威,是個高難度的政治運動,有可能嗎?
人少力單、毫無奧援的您,把《自由時代》雜誌社,當作五一九綠色行動指揮中心,每週在雜誌上打廣告。您還大發奇想「希望全台灣的人民,在那一天,每個人身上繫綠絲帶,在屋頂上、樹上綁綠絲帶,讓人民用這種簡單、沉默的舉動,來表示他們的抗議。」,朋友笑著說「頭殼壞去!誰敢在自己家門口綁綠絲帶,讓國民黨來抓?」
浪漫,深不可測的浪漫,無可救藥的浪漫。
行動思想家的心,無人知曉啊?!
1986年,龍山寺,五一九綠色行動,數百位群眾以和平、非暴力的靜坐方式,抗議台灣戒嚴三十八年,與鎮暴警察僵持十多鐘頭,這是台灣首次引起國際媒體注意的黨外運動;之後,由民進黨接手,提出「100%解嚴、100%回歸憲法」,延續五一九綠色行動。
一年後,1987年七月十五日 ,國民政府宣佈解除長達三十七年的戒嚴。
然而,這段時間,您身居何處?心在何方?
二二八,正是您生命中永遠的銘記。
「我出生在二二八事件那一年,那事件帶給我終生的困擾,因為我是個混血兒,父親是日據時代來台的福州人,母親是基隆人,二二八事件後,我們是在鄰居的保護下,才在台灣人對外省人的報復浪潮裡免於傷害。」
「他是一月放出來的,出來當天,還沒休息,沒有休息耶!他就把所有的朋友都找來我們家,說『今年是二二八四十週年,你們怎麼都沒有動作?』」您的妻子葉菊蘭描述著您出獄的第一個動作。
1987年一月二十四日,您出獄,二月四日 ,八天的時間,您與陳永興、李勝雄共組「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」,要求查明真相、平反冤屈、族群和解。
「今天,我用一個外省人的身分,我自稱我是外省藉的台灣人,來和各位本省藉的台灣人,一起來說,四十一年前,台灣這件悲慘的事件。」,這是您單刀直入的開場白。
當時的情形呢?您的妻子描述著「鄭南榕在全國辦演講辦遊行時,坦白講,大家都不敢出來,……有一次在三重演講,我下班去看,我陪鄭南榕在門口,好多人都躲在門口哭,因為鄭南榕在辦,很多人跟他握手道謝,我開始覺得這是件有意義的事情。」
二二八與白色恐怖,讓台灣社會噤聲瘖啞四十年,因為您的策劃與帶動,終於有了第一次,台灣人主動舉辦二二八的追悼大會。
1987年,40歲的您,送給自己送給台灣一份大禮──突破二二八禁忌。
1986年、1987年,您三番兩次推動大型的示威活動,猛烈衝撞國民黨威權統治的圖騰,戒嚴、二二八,因您的挑戰而鬆動,夠了嗎?
不夠,還不夠,生命還在尋尋覓覓,還沒有看到真正的出路,您心中清楚明白。
1987年四月十七日,在台北市金華國中一場為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暖身的演講會,您痛快大聲的說「我叫做鄭南榕,我主張台灣獨立」,說完後,神情坦然、輕鬆、自在。
瞬間,驛動的心不再尋覓,二二八的困擾解脫了,混血兒的不自在消散了,過去不再糾葛,新生命就在這真實的面對與告白中誕生,您心口如一、人格完整,您是一個真正的自由人,也是四十年來第一人,四十年來第一次,「台灣獨立」四個字光明正大地在虛空中飄揚著。
從此,一次又一次,在每個公開演講的場合,您站在萬千群眾面前,眼光閃爍地說「我是一個外省囝仔,我主張台灣獨立」,「台灣獨立」不再是腦海中隱隱約約的念頭,台灣獨立已化為實際的具體行動,1988年您與「台灣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」共同發起「新國家運動」,全島行軍四十天。
獨立建國必須要有藍圖規劃,雜誌社採訪部開始打國際電話,訪問流亡海外的彭明敏、張燦鍌,每一次的訪問內容,都刊登在雜誌上,大幅報導。
1988年十一月十日 ,時代週刊254期刊登臺灣旅日學者許世楷所撰寫的《臺灣共和國憲法草案》,1989年一月二十一日,雜誌社收到第一張高檢處涉嫌叛亂的傳票,一月二十七日,您公開宣佈「Over my dead body」,「國民黨只能捉到我的屍體,不能捉到我的人」,「高檢處以涉嫌叛亂傳訊我,不僅對我是極大的迫害,也顯示出公權力的濫用,所以我認為有必要要抵抗,讓台灣人民了解,那是國民黨濫用公權力,迫害異議分子,人民有權抵抗」,什麼是憲政秩序?什麼是現代公民?什麼是公民社會?您的心,清楚透徹!
您準備好了汽油、打火機,你在雜誌社裡,展開了自囚,再也不走出大門一步。家人勸您,朋友阻止您,為人權奮鬥不需要犧牲生命,您只是聽著笑著,沒說什麼,然後從書架拿出一本書《韓國學生運動史》,「想知道我的想法,看這本書吧!」
此刻,風起雲湧、驚濤拍岸,不再是您的生命圖像,自由的心靈,無所畏懼,您,已化身為湛藍的大海,遼闊、深沈、篤定,平靜無波地等待最後一刻。
您,面容安詳,迎接著渾身赤焰,洗鍊出內心中極致純淨的信念,「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」、「台灣獨立建國」;您,以有限的身軀、通天徹地的生命力,奮力地打開台灣民主自由的空間,一關又一關,直到生命的盡頭。
三五分鐘的熊熊烈火,卻也是生生世世,台灣陰霾幽閉的天際,就在這道火光衝擊下,破了!破了!再也無法合攏了!
「軍人應該死在戰場,不是死在街頭,教師應該死在教室與講台,我的大哥,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,堂堂用他的血作染料,用他的肉作素材,在汽油火中,燒出一個不朽的國民人格,他死得其所,他作為一個總編輯,死在總編輯的辦公室,一點都不可恥,我們家屬,是台灣四百年來,最榮幸的家族。」
是的!「不朽的國民人格」!是的!
我願意,我深深的願意,您的身就是我的身,您的心就是我的心,您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,我願意我就是您,我願意成就不朽的國民人格,就像您一樣。
最後,讓我對天對地對您致上最深最深的敬意與感恩,因為眾多民主前輩與您對這塊土地與土地上所有子民的鍾愛,我得以體會民主自由的滋味,因為師的教導,我得以進入您的內心世界,我心悸動、顫抖、震撼、碎開,夜難眠。
我的甦醒,在您走後二十二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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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猶原是昨日的風
血竟然是燒焦的血南國漂泊的大榕樹
永遠佇在我的心肝